我所旁观的一次顶级期刊撤稿-深度-知识分子

我所旁观的一次顶级期刊撤稿

2018/01/30
导读
面对错误与质疑,有的人选择做“鸵鸟”,“任凭风吹浪打,我自岿然不动”,真正唯实求真的科学家则会选择主动面对,承认问题,承担后果。

2017年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公布前的9月27日,Cell撤掉了2015年发表的一篇与生物节律相关的论文。


撰文 | 张    勇(内华达州立大学雷诺分校助理教授)

责编 | 陈晓雪

 

   


2017年10月2日,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授予了用果蝇揭示生物节律机理的三位美国科学家Jeff Hall,Michael Rosabash和Michael Young。生物学家们纷纷庆祝,尤其是生物节律领域内的更是欢欣鼓舞。只是,很少有人会注意到此前一周,也就是9月27日,国际顶级期刊Cell刊登了一份与生物节律研究相关的撤稿声明[1]。这篇文章要跟大家谈的,就是我旁观的这次顶级期刊撤稿,希望能够给大家一点启发。


撤稿文章的通讯作者、麻州大学医学院教授Patrick Emery


撤稿文章的通讯作者Patrick Emery,瑞士日内瓦大学获得博士学位,在Michael Rosbash实验室做过三年多的博士后研究,2001年起在美国麻州大学医学院(University of Massachusetts Medical School)神经生物学系担任助理教授,目前是终身教授,并担任该系副主任。Patrick主要研究生物节律的神经环路与分子机理,对于环境因素(光、温度等)调控昼夜节律做出了很多开创性的工作,NatureScience, CellNeuron等顶级期刊发表文章超过35篇。我2008年夏天从中科院博士毕业之后,进入Patrick实验室做博士后研究,2014年底到内华达大学建立了自己的实验室。因为我跟上面撤稿文章(Tataroglu  etl al 2015)的第一作者Ozgur Tataroglu在Patrick实验室有过近4年的重合,所以作为旁观者的角度经历了事件的整个过程。

 

起因

 

在介绍撤稿细节之前,先说下该研究的重要性。昼夜节律分为三个主要的部分:环境输入、分子生物钟和节律输出。昼夜变化的外界环境能够被我们的身体所感知,并通过体内的分子生物钟,最终影响节律输出,比如睡眠和活动节律等。


环境,尤其是温度变化如何调控分子生物钟,一直是生物节律领域内的未解之谜,也是Patrick实验室的研究重点之一。在Ozgur来之前,Patrick实验室已毕业的博士生Ania Busza (撤稿论文的第三作者)就在果蝇细胞中观测到温度的周期变化能够引发核心节律蛋白TIMELESS的降解。当然,熟悉生物学研究的人都知道,这只是体外数据,在复杂的生物体内,是不是相应的机理同样适用?


Ozgur博士毕业于德国海德堡大学,导师是生物节律研究权威Michael Brunner。他2011年来到Patrick实验室之后,看到果蝇细胞的温度数据,马上说博士后期间希望研究温度调控生物节律的机理。Ozgur非常聪明,又有很强的分子生物学背景,课题进展相对比较顺利。首先是重复已有的体外数据,然后观察到果蝇体内也是同样的现象,进一步构建转基因果蝇的品系,并最终发现温度升高是通过上调细胞质内钙离子浓度,激活钙调蛋白与TIM结合,最终通过激酶SOL降解TIM,大约三年的时间拿到所有数据。论文初稿投给Science, 评审意见相对积极,但因为果蝇是变温动物,评审也提到在哺乳动物是否存在类似的保守机理,最终Science拒掉。于是Ozgur又找到了英国的合作者,并证明在哺乳动物细胞和组织里机理同样存在,转投Cell,很快被接收,2015年底发表。


事发

 

毫无疑问,这篇文章是生物节律领域内的一项重磅研究。凭借这篇文章,Ozgur一战成名,收到了包括剑桥大学等诸多名校在内的报告邀请,一时风光无两。Patrick也深知这篇文章的重要意义,他便安排一年级的轮转学生跟进该课题相关的工作,以便等Ozgur找到职位之后,实验室能够迅速进行下一步的研究。

 

随着研究的深入,问题开始一一浮现。先是该新生无法重复Ozgur论文中的关键体内数据。开始Patrick怀疑是新生毕竟接触实验较短,换了实验室一个高年级的学生重复,仍然不能得到论文里的类似结果。彼时我虽然已经离开实验室,但偶尔的电话交流已经开始感觉到Patrick的焦虑。关键数据不能重复,Patrick第一时间想到了应该发起调查。于是他放下手头所有的工作,到实验室调查各种原始资料,最终发现Ozgur篡改原始数据的铁证。


听证


Patrick向系里、学校报告了这件事情之后,麻州大学医学院迅速成立了一个四个人的调查委员会,为保证调查的独立性,Patrick所在的神经生物学系教授不能参与。2016年12月,也就是该文章发表一年以后,麻州大学医学院的一位教授突然给我打了个电话,问我是否愿意参加调查小组的电话会议,但要我保证不能告知Patrick相关内容。本文写作时调查已经水落石出,相信公开部分内容也无伤大雅。


会议原本安排一个小时,但最终进行了近两个小时。说实话,那是我迄今为止参加过的最压抑的一次会议。简单介绍之后,调查委员会就非常尖锐地问了我一些关于Patrick实验室的问题,主要关于实验室的行为和分子实验的一些标准操作(Standard of Practice)。中间也涉及到Patrick平时会不会查看原始数据,影响课题组员对数据的分析等问题,我都一一如实作答。事实上,Patrick在领域内有着非常好的口碑,了解他的人都知道他是一个非常严谨的科学家,平时实验室所有人的原始数据他都要亲自查看,提出意见,但因为他对Ozgur的过分信任(实际上直到论文撤稿时,Patrick仍然认为Ozgur非常聪明),最终导致这一事件的发生。调查结果也如撤稿声明中所说,“实验室其他成员不能重复该论文中部分关键数据,一作Ozgur存在篡改数据行为”。


撤稿


再见到Patrick,已经是2017年7月底,在佛蒙特州举行的一个生物节律领域的高登会议(Gordon Conference)


我们两个作了四天的室友,问起事情的进展,Patrick对我说这是他参加的最尴尬的一次会议,因为Cell还没有最终撤稿,导致他见到同行无地自容,“觉得自己像小偷一样”。更令他尴尬的是,会议间歇,前博士后导师Michael Rosbash当着好几个人面问他为什么还没有撤稿,需不需要他向Cell编辑部催一催。事实上,学校的调查一结束,Patrick就主动向Cell提出撤稿请求,但因为事关重大,Cell在经过各种调查确认之后才在2017年9月刊出撤稿声明。

结语


科学探索是不断解决问题,探究真理的过程。这个过程本身就是蜿蜒曲折,再加上科学家的认识局限和主观偏好,其中出现偏差错误也在所难免。不光研究过程考验一个科学家的严谨与细致,研究论文发表之后,发现错误之后的自我修正也尤其能体现科学家的科学品格。


面对错误与质疑,有的人选择做“鸵鸟”,“任凭风吹浪打,我自岿然不动”,真正唯实求真的科学家则会选择主动面对,承认问题,承担后果。除了科学家的自律之外,“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一个良好的监督和调查机制,也能帮助尽量严谨客观公正地做出评价。

 

相关阅读:

1. Cell撤稿声明:

http://www.cell.com/cell/fulltext/S0092-8674(17)31062-0

2.《撤稿观察》的报道:

http://retractionwatch.com/2017/09/26/author-blamed-misconduct-cell-paper-declines-sign-retraction-noti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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