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白:治疗之外,病人的意愿与尊严 | 视频
►鲁白,《知识分子》主编、清华大学教授。华东师范大学本科毕业, 美国康奈尔大学医学院博士,后师从洛克菲勒大学教授、诺贝尔奖得主 Paul Greengard做博士后,并先后在美国罗氏分子生物学研究所、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精神健康研究所、葛兰素史克制药公司研发部工作。二十多年来,鲁白在大脑发育和精神健康领域作出了一系列重大科学发现,被汤森路透集团评为“世界最有影响力的科学家”之一。
发言 | 鲁白(《知识分子》主编、清华大学教授)
整理 | 邓志英
责编 | 徐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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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频时长14分54秒,请Wi-Fi环境观看
今天我以一位科学家的身份,简单说一下科学的进展及其对我们的健康、老去会产生什么影响,以及我个人对今天主题的一些看法。
1 疾病管理也是治疗
得了病,大家都会去看病,看病的时候就要治疗,要吃药,但是这个观点,我觉得要一点一点地修正。首先,吃药治病这个观点就要去分析。治病其实有四种办法,一种是小分子药,也是最常见的。随着科学的发展,越来越多的药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药,而是生物大分子,就像抗体、DNA,现在各个大药厂在把自己的战略向这个方向转移。第三个是细胞治疗,不吃药,用干细胞或者自身其他细胞来治疗。第四个叫做医疗器械,有些病(比如帕金森)可以用电刺激的办法治疗。
治疗的观念也要讨论。很多情况下,治疗不是把病给治好,而是做疾病管理。比如老年痴呆症,只要把记忆认知的衰退延缓五至十年,那很可能以后不是因为这个病,而是其他器官的衰竭而死亡。所以很多情况下,做治疗并不是要把这个病治好,而是要做疾病的管理,让病人的症状得到控制、延缓,在整个疾病过程中变得比较舒服,不那么痛苦,难受,那也是治病。
美国医生Andrew Weil写了一本畅销书叫“Healthy Aging”(意指健康地老去), 指出我们希望达到的境界,是在很长的老年生活中保持健康,有质量地活着,然后在很短的时间内死去。我们把病分成快病、慢病两大类。科学的进步使很多过去不能治的快病变得可以治。慢病变得越来越普遍,许多老人很长时间被各种慢病的病痛折磨着,甚至生活不能自理。慢病跟上面指出的境界正好相反:你活着,但活得非常痛苦,各种各样的问题让你的身心都不愉快。所以我们说疾病管理,最重要的是对慢病的探讨,比如糖尿病、高血压、老年痴呆的管理。
科学本身是讲发现了什么,很难去报告没发现什么,发现不了什么。科学家把研究成果发表出来,但很少告诉大家(科学家)做不了的事情,媒体也是这样,所以就给整个社会老百姓造成一种印象,好像科学越来越发达,治愈各种各样的病都有希望,甚至于我们今后都可以长命百岁等误解。科学的确是在进步,有些疾病本来不能治的,今天变得可以治,但是我们要对生命有一个基本的认识,不管是上帝创造论也好,自然演化论也好,生命从生到死有一个生物学周期,有死才有生。生命有限这个事实,从根本上是没法抗拒的。
从科学的角度来说,有三个方面的进展使我们今后应对疾病有了新的方法、措施。第一个是基因编辑技术。由于基因的改变造成的疾病,也可能有一种办法把它改变回来——这里也有一个问题,可不可以改变?甚至可以说这是一条线,大多数的科学家认为现在还不能过这个线:你有权力改变你自己,但没有权力改变下一代,尽管下一代是你自己生出来的。所以对精子和卵细胞进行修改的技术,大家基本上是反对的。因为现在我们还没有办法预见,在修复下一代疾病的同时,还会带来什么意想不到的坏处。基因编辑技术前景相当好,进展也相当大,最近《知识分子》还在报道韩春雨的新技术,可能又加快了基因编辑技术的进步。
第二个方面是细胞治疗。一种是干细胞技术。干细胞分为胚胎来源干细胞和体细胞来源干细胞。胚胎干细胞在西方有严重的伦理和法律问题,很难绕过。最近外界普遍比较看好的是iPS(即诱导性多功能干细胞,Induced Pluripotent Stem cells;缩写作iPS)技术,就是把体细胞(比如皮肤细胞)拿出来去分化变成干细胞,这个技术是突飞猛进的,2012年的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就是给了干细胞和iPS技术 (获奖者为约翰•格登[Sir John B. Gurdon]和山中伸弥[Shinya Yamanaka])。iPS技术是把你的体细胞变成干细胞,理论上,这个干细胞之后可以变成任何细胞,比如你的脑细胞、肠胃道细胞、胰脏细胞,来代替原来死亡或坏死的细胞,使某一种疾病得到治疗。还有一种是最近几年非常红火的免疫治细胞疗叫CAR-T,就是把你自己的T淋巴细胞拿出来,做一些基因层面上的改造,能够特异性地识别癌症细胞,经过扩增后再回输到病人体内治疗癌症。这些都代表了细胞技术的进展。
最后,还有组织工程技术,可以做出一个器官,比如肝脏、心脏,替换你原有的器官。这也逐渐涉及到伦理问题。大家想象一下五十年以后,你身上所有的东西都不是你自己的,有一部分是别人的,有一部分是做出来的,只有脑子是自己的,那到底你的脑子算你、还是你的身体算你?
2 生命只有一个方向
生命的本质是什么?从一个生物学家的角度来看是两条,超出这两条就是在跟自然跟上帝抗争——生命的本质是生老病死和传宗接代,人生都要经历从年轻到年老这段过程,到最后病死,并将你的基因传到下一代。
DNA的最后一小段叫端粒,每次细胞分裂,它都要短一点、再分裂,再短一点,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生命在创造出来以后,只有一个方向:死亡。只不过你可以把这个过程变得很长或者很短。过去我们不太意识到这个问题,主要是很多快病让人达不到这个极限,比如传染病让很多人都死亡了,还有车祸、战争,新生儿的死亡,这一系列的事情使人的寿命没有达到那么长。现在医疗技术强盛、生活条件好了,这些东西可以慢慢控制,就走到了器官衰竭这个生命的自然过程。
不过,不是每一个器官的衰竭进程时间表都一样,有些走得快一点,有些走得慢一点。科学做不到让一个生命不死,也许将来可以做到让所有的器官都在同一时间衰竭。这就回到刚才的问题上,到底是脑重要还是其他部分重要?因为其他部分最终是可以被替代的——我个人的观点,认为脑的健康相对比较重要。
我在2003年的时候,被诊断出患有一种非常恶性的B细胞淋巴瘤,之后听说中央电视台的罗京先生是得这个病死的。我病情进展非常快,来势凶猛,当时有一个实验用的药,是罗氏药厂发明的抗体药Rituximab , 国内叫美罗华。我报名参加了这个抗体药的临床实验。在进入临床实验的时候,让我签了很多的表格,还给我安排了心理医师。治疗是化疗加抗体,这是一个靶向治疗的方法,那个时候到临床二期。我是被这个药救活的。
患癌的过程逼着我去思考,假如生命还有三个月,我应该怎么活?应该把什么事情交代了?什么事情是最重要,什么事情是最紧急,都要一件事情一件事情地做。
整个治疗过程中,因为有化疗,把人搞得一塌糊涂。我经常去肿瘤中心,看到很多病人,有些病人自己基本上知道没有太大希望,也在做最后交代这样的事情——死亡一不小心就变成了你必须要面临的事情。
当时有一位杜克大学的教授Larry Katz,他得了黑色细胞瘤——现在可以治,当时不能治,病发以后也是进展很快。我自己在治疗过程当中,医生是不让我外出做学术报告的,因为这个病非常怕感染,一感染就完了。当时我把所有的学术演讲邀请都推辞了,而杜克大学请我去演讲我要去,其实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最后见一面Larry。他知道自己肯定没有希望了,而我知道我这个病是有希望的,因此两个人的态度做法完全不一样。从病人的角度,我也问他,你想怎么样?他说我什么也不想,只是把家里的事情弄完,然后天天去上班,直到最后一天。我临走的时候跟他拥抱一下,他说这是最后一次见面了。这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科学家。之后大概一个月不到,他就去了。
3 按病人意愿,有尊严地临终
下面我想讲一下我的观点。第一,病人的家属没有权力来代替病人做治疗(或不治疗)的决定。往往是病人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但是子女坚持要用最好的药,要拼命地救,很多病人都到了要用呼吸机维持生命这样的阶段了,子女觉得只要有一些希望,就不惜任何代价。很多时候病人其实很痛苦,但他无能为力,家人在(有时是为了自己)替他做决定。
第二,当病人自己没有意识或者能力做决定的时候,应该有一整套制度来保证病人在事先被告知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可以提前做决定。
第三,是文化问题。我之前参加临床试验时就有一个面对死亡、做决定的流程。但是我觉得,归根结底有两个层面,一个是制度问题,各方面不是很健全,不知道谁有权力在什么时候做什么决定;另一个是文化问题,大家都不愿意谈论死亡,其实死亡总是要来的。跟病人谈什么时候死、死的时候要怎么样,对方会说“你怎么这样说话”。
文化问题里面还有一个更深层次的问题,就是诚信。很多病人自己并不知道这个病会死,因为大家都在瞒着他,包括医生、子女、朋友,串通好了在瞒着他,这个时候他就像一个傻瓜一样。我见过一个院士,从他的夫人开始,到子女、朋友,同事,到整个医院里的人,说是为他好——凭什么说你是为我好?对我好不好,我自己可以决定,不需要别人为我决定。所以子女或者医生或者是其他人没有权力来帮病人做决定,病人必须要被告知,必须要自己来做这个决定。我们要有一套制度,还要有文化氛围来让病人做出这个选择。
最后我想说的是老人的尊严,临终的尊严。人到那个时候,其实是非常没有尊严的。人在生病的时候就知道,尊严已经顾不上了。比如说老年人,老年人会因为记忆力不好了、智力能力差了,经常被护士、护工还有家里人训斥。讲一个我自己非常有感慨的例子——上厕所。当病人自己不能上厕所的时候,我们要从科学的角度想办法,让病人怎么能有尊严地上厕所,也不需要让一个阿姨把你脱光了然后给你洗澡之类的事情。其实有一些事情我们是可以做的。比如日本有一种穿在身上的医疗器械,就是考虑病人的尊严问题,不需要把你的衣服脱光,就能把你洗得干干净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