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灭天花,他是伟大的功臣,还是沽名钓誉的窃犯?| 他动了谁的奶酪(中)
天花曾是地球上传播极广、死亡率极高、极为恐怖的传染性疾病。在18世纪末,英国乡村医生詹纳发现牛痘疫苗可以有效抵抗天花的感染,并且自费发表了观察和结果。一石激起万层浪,人们从天花肆虐的绝望中看到了曙光,便立刻开始尝试这一新的技术和方法。
1800年后,世界各国成功使用疫苗的消息不断传出,尤其许多接种权威,不但接受詹纳的学说,还积极参与推广应用。世界以各种形式欢庆这一伟大的发现,国际学术团体把詹纳第一次免疫的时间作为周年庆典,德国以詹纳生日作为节日庆贺。
然而,“全世界都在为爱德华·詹纳欢呼致敬的时候,英国的反应让他感到耻辱和懊丧。”
彼时,英国在为真假,为盗窃,为谁是第一发明人争论不休。
撰文 | 智刚
编辑 | 李研 金庄维
詹纳在自费发表牛痘疫苗的结果后,便立刻携带牛痘物质前往伦敦,找自己的朋友、同事,访问多家医院,推广这一技术。但他获得的反应冷淡,三个月内无人问津。
正当詹纳要打道回府时,他曾拜访过的外科医生,师兄亨利·克莱恩(Henry Cline)带来了好消息:他用詹纳的牛痘物质为一儿童免疫后,成功抵抗了天花接种反应。
消息传出,立刻引起轰动。很多医生,包括很多英国王室成员纷纷加入,支持这一新事物的阵营,但与此同时,反对之声也甚嚣尘上。
八方来袭
詹纳的新方法无疑极大冲击了天花接种,威胁着其中的巨大利益,从医院、诊所、医生到生产商家纷纷联合起来,以各种方式,制造各种谣言,诋毁牛痘接种。
首先是来自国外的质疑者简·英根-豪斯博士(Dr Jan Ingen-Housz), 他是著名的生物,生理学家,化学家,植物光合作用的发现者,天花接种专家,英国皇家学会会员(院士),奥地利皇家御医。当詹纳牛痘疫苗文章发表时,他首先意识到对自己领域权威的威胁和挑战,立刻写信给詹纳(连续6封),先礼貌谦让的告知,牛痘接种方法早就存在,但牛痘不足以抵抗天花,并且病人使用牛痘后,会非常痛苦,所造成的损伤,难以判断。他还指出詹纳文章中提到一些事不过是臆造,非分之想。他以长者的口吻告诫詹纳,行事要谨慎,要遵守教义,不要急于发表文章和推广技术。詹纳知道对手的强大,但他信心十足,从容应付,以证据作答,谢绝劝告。豪斯后来非常气奋,对詹纳的回答称之为诡辩,表示非常失望。两人的交锋,因第二年豪斯博士的去世而结束。
在伦敦上层社会,尤其是皇家学会和皇家医师学会,不相信一个乡村小医生会有如此大的能耐——要制服天花,简直是天方夜谭——他们说詹纳不过是沽名钓誉,哗众取宠,告诫他要维护已有的声誉,还把詹纳因对杜鹃习性的观察被选为皇家学会院士,说成是依仗于他的导师约翰·亨特(John Hunter),并攻击詹纳有编造之嫌(直到1921年经照相才证实了詹纳观测的准确性),以此来映射他的疫苗发现也定是造假。
医学同行们批评和嘲笑这个小医生,说詹纳的牛痘接种技术和方法是一种滑稽的猜想而已,是在编造故事,是为了谋取利益。他们指责詹纳在菲普斯身上实验20多次,严重违背了“西方医学之父”,希腊医生波格拉底的《医学誓言》(Hippocrates: the Oath of medicine),丧失医德。他们还攻击詹纳急于求成,没有充分的实验证明就发文章,要求将詹纳开除出皇家学会和当地医学会员资格。
伦敦外科医生本杰明·莫斯利(Benjamin Moseley)在伦敦有着很大的利益集团,他策划了一场大阴谋:在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撰写了大量文章,反对使用牛痘疫苗。他还大肆散布谣言,说用了牛痘,人就具有了牛的本性,身体就会出现牛的特征,会长出牛尾,牛角,牛屁股和头,妇女就会到田间找牛交配,怪物的潘多拉盒子就要打开——各种妖怪、瘟疫、麻风、紫癜、溃疡、脓肿全都释放出来,尤其中伤婴儿,人类将会被牛痘接种这个巨大的怪物吞噬。他在多家报纸上刊登恐怖的卡通图片,在医学杂志上和詹纳的支持者激烈争论,还找来大量雇佣兵把医院和病房弄得乌烟瘴气,严重玷污讲坛和搅乱慈善。
1802年漫画:牛痘疫苗接种的“奇效”(图源:James Gillray @ wikipedia)
教会也不依不挠,诅咒詹纳应该下地狱:上帝已经将人类和其他生物做出清楚的分配和规划,把牛的物质种到人的身上是亵渎圣灵。更有不明真相的民众,上街抗议,围攻和威胁从事牛痘接种活动的人。他们污蔑詹纳造假,造谣说,连詹纳自己的孩子,都用人痘接种而不用牛痘接种,詹纳只好把自己的孩子带到伦敦作证。事实是,詹纳的大孩子接种时,新方法还没出现,而小儿子就是公开发表的牛痘疫苗结果中的23例实验者之一。
更为滑稽的是,一位经济学家议员反对使用牛痘疫苗的理论是: 如同战争、饥荒等自然灾害一样,天花是上帝用来要惩罚那些不顾一切繁衍后代的穷人的,如果制止了天花,其他的疾病就会增加。
詹纳是盗窃犯?
皇家学会院士,皇家御用医生、化学家、接种专家、医生乔治·皮尔森(George Pearson)对詹纳的攻击最为强烈。他最早支持和积极接受过牛痘接种。在詹纳受在多方质疑时,皮尔森还站出来抱打不平,曾给詹纳写信支持说:“你的名字将被人们永远铭记”。但随着事态的发展,尤其看到新技术巨大的利益前景,他开始妒忌詹纳渐增的荣誉。
1803年,为了大力推广和指导监督疫苗的使用,在皇室成员的支持下,詹纳疫苗研究所成立了。皮尔森也组织建立一个类似的疫苗研究所,与詹纳对抗。后来他偶然收到安德鲁·贝尔(Andrew Bell)牧师的一封信(本来是发给詹纳),信中详细写道,当地的农场工本杰明·杰西(Benjamin Jesty)早在22年前就从当地挤奶女工那里了解到,被牛痘感染后,不会再被天花感染。杰西就用针将从牛身上牛痘的脓疱液刺入妻子和两个孩子的手臂,几天后3人均有反应,妻子反应较重,还去看过当地的医生,后来痊愈。由于将牛的东西刺入人体,遭到当地教民的指责和非议,杰西只好搬迁至贝尔牧师的教区居住,当时贝尔牧师正在推广詹纳的牛痘接种,便知道了杰西的故事。
皮尔森如获至宝,立刻将这一消息传遍天下,指责詹纳是牛痘接种的盗窃犯。1805年,皮尔森邀请杰西带着他的孩子到自己的疫苗研究所,宣讲经过,还大张旗鼓为杰西颁奖,为他画像,赠送他两把镀金柳叶刀,一个纪念册和15几尼(20英镑)。1816年,杰西去世后的墓碑上称他为发现牛痘接种第一人。
英国议院为此启动过多次调查,期间又有传说詹纳的朋友和同事,约翰·费卫斯特(John Fewster)在1765年就写过一篇推论文章《牛痘和它防御天花的能力》,曾送给伦敦医学会(London Medical Society),但从未发表(后来证实, 伦敦医学会实际成立于1772年)。费卫斯特为两兄弟进行天花接种,发现没有任何反应,然后经询问认为,可能是他们曾经患过牛痘的原因。在写文章之前,他和几个朋友在一次晚饭期间讨论过这件事。后来,他还曾用牛痘免疫过3个孩子。 但费卫斯特自己拥有接种诊所,为保护现有的利益,一直公开宣传人痘接种更安全和有效。费尔斯特从未宣称自己是牛痘疫苗的发现者。
调查还发现,1790年以前,至少有六人声称发现过这一现象,不止一人使用过牛痘接种,但无人公开发表结果。这些人来自英国、德国、法国、荷兰等各个国家。
由于法国和英国长期以来互相指责对方在科学和技术上的盗窃行为,法国免疫中心委员会中,不少早期接受詹纳疫苗理论并积极推广应用的成员,后来也站出来,说牛痘疫苗发源于法国,詹纳是盗窃犯。
一波三折的奖励
面对各种压力和威胁,詹纳坦然应对,从无懈怠,满腔热情推广应用牛痘接种,在家乡设立疫苗生产基地,并将疫苗无偿发往国内和世界各地,有求必应,被人们称为“世界疫苗职员”。 他同时又连续发表了一系列文章,扩大影响,指导技术操作。
1801年末,詹纳把自己的时间和精力全部用到了牛痘疫苗的推广和使用上,免费为来自四面八方的乡亲们免疫。生产的大量疫苗,也是免费送往世界各地。詹纳几乎每天都忙着写信回答来自各地的咨询,甚至送助手(自己的侄儿)出国进行技术指导。世界上从事疫苗接种的各类机构和人们从中获得利益无数(极少地方免费接种),只有詹纳在用自己的钱为大家谋利。朋友们将此情况反映给议会后,议会提出奖励议案,并让当地银行和财产机构对詹纳在疫苗活动中实际开销做出评估。
英国议会先后授予詹纳1万和2万英磅的奖金,但过程不免让人“一声叹息”。
1802年3月,议案辩论会召开,议员们分为两大阵营。支持者指出:
疫苗免疫是个伟大的发明;
如果詹纳保密,自己每年可以至少有1万英镑的收益,可以成为英国最富有的人;
事实已经证明疫苗的有效性,海外已有200万人接种疫苗,英国海军和陆军的使用和获益就足已可颁奖。
反对者则提出:
疫苗有效性还没有最后证实,很难预测其意义;
詹纳是否存有个人利益,需要深入调查;
詹纳的技术只是“萨顿”技术的翻版,并无新意;
詹纳有盗窃技术和发明的嫌疑。其中皮尔森的攻击最为强烈,多位议员对此极为不满,进行反驳。
6月2日,讨论奖金数目,根据调查评估的结果,詹纳自己已经花费6000英镑左右。有议员强调,詹纳发明的重要性无人可比,至少应该奖励1万英镑;有的则说太多了,况且詹纳还可以申请无专利报酬;有的说1.5万英镑比较合适;还有议员提出2万。最后以59对56票的结果,通过1万英镑奖励的决定,还得从中扣除1/10的调研办公费。
奖励的结果在伦敦引起很大的风波,很多议员和知名人士纷纷写文章,对议会只差三票的小额奖励,表示极大的不解和不满。有议员给《医学和物理学杂志》(Medicine and Physical Journal)编委写信:“正如任何一位记者所表达的那样,人类欠了詹纳的情!我为他可能得到如此之少的奖励,深感羞愧。”“不管国内还是国外,牛痘疫苗拯救了无数人的生命,如此低的奖励,对詹纳太不公平。”“我们应该号召欧洲,美洲和亚洲逃脱天花的人们,都来告诉大家,是詹纳救了他们!”
1805年底,有议员提出首次奖励太少,应对詹纳再次奖励。议案通过后,又是照例进行一系列的调查,詹纳接受各种各样的听证答辩。1807年7月29日,议会召开奖励数目辩论会。皇家医师学会根据调查研究的报告,提出此次是对詹纳将发现公开的奖励,应不超出1万英镑,并以发债券无偿的形式奖励,同样还要从奖金中扣除1/10的调查办公费。
很多议员对此气愤不已。一位资深议员陈述自己的所见所闻——在疫苗使用上,多少国家获得难以想象的巨大利益——表示应该奖励詹纳2万。
还有议员拿出西班牙伯尔斯(Francisco Javier de Balmis)远征队的报导材料,反驳对疫苗有效性的怀疑。西班牙的经济由于天花的影响严重下滑,为保证来自于殖民地劳工的质量和数量,再加上自己女儿刚患天花死亡,西班牙国王查尔斯(Clarles)四世就派自己的私人医生伯尔米斯组成一支船队,按照詹纳的技术方法,为所属殖民地的居民免疫接种。除用玻璃密封免疫物外,随船还带上26个孤儿,依次免疫接种,以保持免疫物的新鲜。1803-1806年完成第一次远征,成果辉煌。而后远征队出海多次,历经十年,伯尔米斯甚至曾经到过亚洲的菲律宾和中国的澳门和广州。这支远征队被称为第一支国际医疗队。
会议间,议员又分成两个阵营,经过激烈辩论,最后投票,60对47,赞成者超出13票,通过奖励詹纳2万英镑的决定。
苦未尽,甘未来
1803年,在许多王室成员的支持下,为推广疫苗的正确使用、监督及免疫后的评估,詹纳疫苗研究所成立,国王特批,冠以皇家,詹纳任所长。为表示对詹纳的尊重,研究所每年公开为他庆祝生日。 研究所起始工作相当出色,仅伦敦城就有13个点,18个月就免疫了12288人,后18个月,又免疫了19352人, 其中包括很多皇室成员。当天花再次流行时,死亡率大大下降。
即便如此,排挤和打压也没有消失。1808年,国家成立疫苗基地,任命詹纳为主任。但蹊跷的是,詹纳不是理事会成员。詹纳曾经在给理事会写的信中说到:“世界会对我不是理事会成员感到震惊,但没有人会比我自己更震惊!”基地管理人员的任命都由理事会决定,时常出现纷争和实际上的架空,詹纳很快辞职。
在伦敦,一有风吹草动,詹纳就会受到各种调查,即使每次调查都有明确的结论,但还是不厌其烦的再次启动,再次公开向詹纳道歉。詹纳不是国家免疫委员会成员,不能参加很多有关天花预防和疫苗生产的会议,各种实施方案也不通知他。每次送来会议纪要,詹纳都以极大热情提出修改意见,但也如他所料,文件发表时,詹纳的建议全部不在。更过分的是,对于有些詹纳表示同意的方案,一些人在执行的时候就背道而驰,故意作对。
由于不是皇家医师学会会员,詹纳也没有资格进入议院免疫委员会——1835年前,成为皇家医师学会会员的条件是,必须具有牛顿或剑桥大学的毕业文凭。1813年,剑桥大学一致投票给予詹纳医学博士学位(建校70年来第一个),这意味着詹纳拿到了英国皇家医师学会的入门券,但还是遭到了刁难。很多人反对说荣誉学位不等于真正的学位,要进入学会,詹纳必须通过多门正规课程,包括希腊和拉丁文的考试。1805年春,美国哈佛医学院授予詹纳荣誉学位后,爱丁堡皇家医师学会抢先把詹纳选入自己的学会。
每次天花流行,都是詹纳最痛苦的时刻,任何反常的出现,詹纳必定首当其冲。很多医学界的大佬们,不厌其烦的借机抹黑詹纳,随时扯出陈谷子烂豆子,说他虚荣任性,贪婪狡诈,夸夸其谈,无真才实学。
在伦敦,詹纳一度声名狼藉,一旦在公开场合露面,就会遭到围攻和漫骂。 生性开朗豁达的他,在给一位朋友的信中写道:“在伦敦,我对眼前的生活厌倦极了。”
但他并未退却。他有家庭的支持,家乡议员的支持,疫苗委员会部分成员的支持,部分皇室成员的支持,国家利益的支持和世界人民的支持。这些让他不畏权势,以极大的热情,利用各种途径和方式推广牛痘疫苗的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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