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奋大学系列之八:一年五篇还是五年一篇?| 商周专栏-深度-知识分子

康奋大学系列之八:一年五篇还是五年一篇?| 商周专栏

2021/02/05
导读
学界中人该如何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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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导  读 -

在中国论文每年发表数量居全球第一的今天,科学家们到底要为了发论文而做研究,还是为了做研究才发论文?追踪前沿热点多发论文,还是坚持原创性研究,学界中人该如何抉择?

 本文为旅德学者商周创作的康奋大学系列小说的第八篇,情节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该系列前七篇分别为:

1. 这篇文章能发几分的杂志?

2. 院长,我想转导师

3. 申请那么多经费干嘛?

4. 你的实验数据有问题

5. 我还是Scientist吗?

6. 陶校长的论文造假了?

7. 老师,您需要论文吗?

 

撰文 | 商  周

责编 | 张  晗

 

●           ●           


飞机在颠簸中突破了云层,一望无际的原野映入了眼帘,随着目的地的靠近,雾霾中的康奋市进入了视野。凝视着这个自己生活多年的城市,邹寂露思绪万千。她知道,自己这次载誉归来会成为医院和大学的新闻人物,甚至会被当成榜样来宣传;她也知道,这个城市真正了解和关心她的研究的,却只有学术圈外的好友曼彩梅。

 

01



每周四下班后,邹寂露都要去曼彩梅开的啤酒屋。

 

两人还有她们各自的丈夫都是大学同学,同在上海的一所医科大学读研究生,而且毕业后都去了德国,在那里生活了十几年。

 

邹寂露夫妇去的是海德堡大学,回国后她丈夫在省人民医院继续当医生。而她觉得自己更适合做研究,凭着在留学期间发表的三篇不错的论文,成了康奋大学附属第一医院中心实验室的主任,在这个位置上一干就是十几年。

 

曼彩梅则以陪读的身份随丈夫曾尚猷去了柏林。回国后曾尚猷先到上海一家医院工作了几年,然后带着 “杰青” 的头衔被家乡的康奋大学第一附属医院聘为了儿科主任,一年前更是成为了主管科研的副院长。曼彩梅彻底离开了学术界,她开了一家啤酒屋,出售自酿的啤酒。

 

两人在啤酒屋聊天的的内容很广泛,有社会八卦,啤酒屋的趣事,医院里的新闻;也会聊严肃一些的内容,比如邹寂露的科研。

 

这一次她们聊天的主题就是科研。

 

“彩梅,考你一下,看看你的学业荒废了多少?”

 

“来吧,我这八十年代的医学硕士可不是白给的。”

 

“听好了,你说我们的免疫系统那么厉害,能够对付各种病原体,那为什么它一般不会攻击我们自己,让我们得自身免疫病呢?”

 

“呵呵,姐们,这个问题可真难不住我,虽然当年学的医学免疫学基本上都忘了,但这免疫的克隆选择学说却还记得。答案很简单,就是免疫细胞会经历一个选择,那些针对我们自身成分的免疫细胞会被去除掉,所以我们就不会得自身免疫病。怎么样!”

 

“酿啤酒这么多年,能说到这种程度已经很不错了!”

 

“可别,我这答案难道不对?”

 

“这么说吧,对也不对。说对呢,是因为你记得没错,克隆选择学说就是这样的。说不对呢,是因为免疫学最近又有了新的发展,克隆选择只是防止我们得自身免疫病的机制中的一部分。”

 

“好吧,愿闻其详,请邹老师指教。”

 

“这态度不错,孺子可教。简单说吧,克隆选择是从源头上把自身反应性的免疫细胞清除掉,这一步发生在中枢免疫系统,也是中枢免疫系统防止自身免疫的主要机制。”

 

“你的意思是,除了中枢免疫系统,外周免疫系统也有防止自身免疫的机制了?”曼彩梅立刻有了警觉。

 

“是的,因为中枢免疫系统对自身反应性免疫细胞的清除不彻底,也就是说还有一部分针对自身成分的免疫细胞产生,并且进入血液到全身流转。所以,我们的免疫系统还有一套机制来压制这些在全身流转的免疫细胞,这就是外周免疫系统防止自身免疫的机制。”

 

“长知识了,谢谢邹老师。”

 

“考试还没完呢!你不是对克隆选择学说熟悉吗,那我就再考考你。你说在克隆选择学说里,那些自身反应性的免疫细胞是如何被去除的?”

 

“真是我懂哪里你就考哪里。这太简单了,就以自身反应性T细胞来说吧,T细胞是在胸腺里发育的,我没有说错吧。这些T细胞在发育的过程中如果遇到了自身抗原,那么它们就会死亡而被淘汰掉。”

 

“精彩!”邹寂露一边说一边鼓掌。

 

“那是,在啤酒屋的老板里,我的免疫学估计是最好的。”

 

“好吧,如果还能回答出接下来的问题,那你就可以得满分了。没错,T细胞在胸腺发育的过程中遇到自身抗原会发生凋亡。但这样的话,如果要清除掉所有的自身反应性的T细胞,胸腺里就得表达所有的自身蛋白,对吧!但你知道,我们身体的每个组织都有它们特有的功能,主要是因为它们会各自表达一些特有的蛋白。这样问题就来了,胸腺怎么能表达那些在其它组织特有的蛋白呢?”

 

“唉……看来科学家思考问题的角度就是不一样。我投降了,请邹老师指教。”

 

“这么说吧,胸腺上皮细胞里有一个叫 ‘自身免疫调节子’ 的蛋白,它能够帮助细胞表达其它组织所特有的蛋白。这个 ‘自身免疫调节子’ 是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后期才发现的,所以你不知道也正常,那个时候你正在柏林当家庭主妇呢!”

 

“好吧,我这个家庭主妇又学到了一点东西了。不过我也听出来了,是不是你最近迷上了这个‘自身免疫调节子’了,要做点研究?”

 

“聪明,被你猜到了。”

 

邹寂露喜欢和曼彩梅聊自己做的研究,一方面是曼彩梅学过医,不仅能够听得懂,有时候还能给一些建议。另一方面,邹寂露觉得把一项研究对学术圈外的人讲清楚,能帮助自己更好地理解课题。

 

“其实也不难猜,因为你之前的三个项目都是免疫学方向上的。说说吧,你想做什么,看看我能不能听懂。”

 

曼彩梅对邹寂露的研究课题了如指掌,她对自己的丈夫曾尚猷的研究反而了解得很少,只知道他做哮喘,申请到了不少经费,发表了很多论文。

 

“好吧,跟你讲讲,但不是白听的。先问你一个问题,如果一个人的‘自身免疫调节子’基因有缺陷,会发生什么?”

 

“这应该不难猜,这个人应该会得自身免疫病,还很可能是多种严重的自身免疫病,甚至可能死亡。”

 

“猜对了一半,的确这些人会得自身免疫病,而且一般也的确是得多种自身免疫病。但一般来说不是特别严重,更不会厉害得让人早夭。不过奇怪的是,这些人除了患上自身免疫病,还容易得口咽部的念珠菌感染。”

 

“念珠菌感染,那是一种真菌感染啊!” 曼彩梅脱口而出。

 

“对,就是真菌感染。这就要说到我计划做的项目了。我们免疫系统抵抗真菌感染的一个主要武器Th17细胞,能分泌多种细胞因子,包括IL-17A、IL-17F和IL-22等。”

 

“然后呢!”曼彩梅有点等不及,她想知道邹寂露是如何从中提出科学假设的,然后又想要做些什么。

 

“于是我就猜想,那些‘自身免疫调节子’缺陷的病人产生了多种自身抗体,其中也有抵抗Th17细胞因子的抗体。这些抗体抑制了抵抗真菌的细胞因子,所以这些病人就容易被念珠菌感染。”

 

“寂露,这真是一个有意思的科学假设,连我这个行外都听激动了。但我有一个问题,你总告诉我的免疫系统进化的主要方向是更好地去抵抗病原微生物的感染,那为什么这些病人身上偏偏要出现不利于抵抗真菌感染的自身抗体呢?”

 

“彩梅,你总能问出一些很有见地的问题!关于这一点,我是这么想的,Th17细胞能够介导强大的炎症反应,它不仅在抵抗真菌中起到重要作用,同时也是导致一些自身免疫病的罪魁祸首。”

 

“明白了,你是说,这些抗Th17细胞因子的抗体的出现,是因为需要抑制自身免疫病,而导致念珠菌的感染只是不得已的副作用。”

 

“太聪明了,彩梅,这就是我的科学假设。” 邹寂露开心地说。

 

“那就行动吧,等有了进展一定要第一个告诉我。”

 

“一杯啤酒就想把我收买了,我的实验结果可是高科技的结晶呢!”

 

“姐们儿,你可别看不起我这啤酒,手工酿制啤酒和你们做实验差不多,也是脑力劳动。”

 

这对三十多年的好朋友,谈话总是那样亲密、随意。有时候曼彩梅甚至会觉得,邹寂露和她的亲密程度,甚至要超过了整天在医院忙碌的丈夫曾尚猷。

 

02


下午五点,康奋大学附属第一医院礼堂正在进行一场学术报告,主持人是主管科研的副院长曾尚猷。被邀请来的讲者是来自上海的姚量建教授,讲的是他最近在《自然》杂志上发表的一篇论文。

 

报告里讲的Y分子的三维结构。Y分子是近年来一个热门的蛋白,被认为是治疗肿瘤的一个靶向分子,解析它的结构可能会帮助寻找抵抗肿瘤的药物。姚量建的实验室领先日本和美国的两个实验室两周时间,在世界上首次解析了Y分子的结构。

 

报告的最后,姚量建特意提到实验室领先日美两个团队的事情,说做研究拼的就是智力,需要在激烈的竞争里分分钟碾压对手。

 

姚量建的慷慨激昂在礼堂里引起了长久而热烈的掌声。

 

主持人的曾尚猷拿着话筒等了好一会,才开始做总结:“非常感谢姚教授给我们带来的精彩学术报告。大家知道,Y分子的研究是最近抗肿瘤免疫的热点,姚教授的实验室在这个领域做出了杰出的工作。他带领的团队在与日本和美国的同行的竞争里胜出,这无疑是一件为国增光的事情。今天姚教授在百忙之中抽空来到我们医院做报告,我代表医院再次表示深深的感谢。”

 

在掌声再次安静下来之后,曾尚猷转向听众说:“我知道听众肯定会有很多问题,但我们现在时间不多了,所以就允许两个问题,要提问的同事请举手。”

 

几秒钟后礼堂没有反应,这让曾尚猷稍微有些尴尬。好在这个时候后排有一只手犹豫地举了起来。曾尚猷一看是邹寂露,心里顿时沉了一下。

 

作为医院中心实验室主任的邹寂露,在医院里有一个外号,叫“灭绝师太”。因为在医院的学术报告会上,邹寂露总是能微笑着问出一些让人尴尬的问题。要么评论实验本身的缺陷,要么说课题创新性不足,有时候甚至会质疑研究的意义和价值。这样的问题总让报告人难堪,但偏偏她说的总有几分道理。

 

礼堂里只有一个人举手,曾尚猷没有选择,只好说请中心实验室的邹寂露主任提问。

 

“姚教授,非常感谢您精彩的学术报告。的确是很有价值的工作,在科学和临床上都很有意义。也祝贺您的团队在和国际同行的竞争里胜出,这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

 

姚量建在那里谦虚的笑着,曾尚猷却感到了不安。

 

“姚教授,我们知道科学家是有祖国,但科学却是无国界的。您的团队解析了这个Y分子的结构无疑非常重要,但日本和美国的团队也很快就做了出来。在我看来,这说明您的工作实际上很容易被人替代。另外,您说做科研需要在激烈的竞争里分分钟碾压对手,这一点我也不太认同,因为在我看来科学家之间的关系更多的应该是合作,碾压对手不应该是科学家的目标。所以,我想问的是您在这些问题上怎么看?”

 

姚量建的笑容渐渐消失,他回答说:“啊,这个问题……我想是这样,我们团队的工作的意义就是在世界上第一个解析了Y分子的结构,这为我们下一步开发药物提供了重要的依据。至于你说的三个团队重复工作浪费的事情,我觉得问其他两个团队更合适一些吧……”

 

这时站在旁边的曾尚猷有些尴尬,好在这时后排另外一只手坚定地举了起来。曾尚猷一看是中心实验室的副主任隋柏柳,心里一下轻松了许多,赶紧让他提问。

 

隋柏柳在医院也有一个外号,叫“追踪大师”。作为医院中心实验室的副主任,隋柏柳做课题有一个特点,就是从来不做原创性的研究,而是紧跟国际领域的前沿。比如研究肿瘤,他时刻关注着该领域顶级杂志的最新发现,然后挑出可以利用医院的资源去重复的项目,发一些短平快的论文。

 

“姚教授,非常感谢您精彩的报告,首先向您表示敬意。我不是要提问,而是就刚才邹主任的问题做一个评论。我认为世界上三个团队同时做一项研究并不浪费。在我看来,一项重大的发现需要有其他团队的确认才更可信,所以我认为三个团队的工作都很有意义,而您第一个做出来就更有价值了。”

 

在曾尚猷的带头下,学术报告在又一次掌声里结束了。

 

在把客人送走之后,曾尚猷在礼堂里面对着单独留下来的邹寂露。

 

“我的姑奶奶,这可是我特意从上海请来的大专家,你就不能给我一点面子。”

 

虽然曾尚猷已经是主管科研的副院长,但在私下场合,认识了三十多年的老同学之间的交流依然比较随意。

 

“曾大院长,那你说说我哪里错了。”

 

“好好好,你没错,你没错,我算是服你了。”

 

“没错就好,今天星期四,又到了我和彩梅聚会的时间呢,曾大院长如果有空,非常欢迎和我一起去啤酒屋。”

 

“得了,还真没有你们那样闲,你俩就好好享受八卦吧,别唠叨我的坏话就行。”曾尚猷说完匆匆地走了。

 

在这个医院,曾尚猷最敬畏的不是霸气外露的院长魏霓豪,而是总是微笑着的邹寂露。他敬佩她对学术的态度和对实验的严谨,邹寂露手里出来的实验结果,曾尚猷觉得比自己做出来的还值得信任。说怕是因为她总会给他挑刺,从学术到工作,而他还偏偏无法反驳。

 

要说邹寂露的工作有什么不足,那就是节奏慢、太慢。有时候曾尚猷都会想,要是邹寂露在发论文上能有隋柏柳十分之一的用心,那也会好多了。

 

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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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心实验室在医院的内科大楼的第八层,这里集中了一些大型仪器,以便让它们获得高效的利用;这里还有一个可以开展常规分子、生化、免疫和细胞实验的平台,为那些没有自己实验室的科室医生提供方便。中心实验室有五位专职的工作人员,负责培训大型仪器的使用,和维持实验室的正常运行。

 

在实验室主任的位置上,邹寂露真有点乐不思蜀。医院里有丰富的疾病资源,可以做一些很有意义的临床研究。中心实验室的主要任务是维持这个平台的运行,在科研上没有什么任务。在没有压力的情况下做研究,这让她非常享受。

 

医院里的同事都知道,邹寂露不仅准时上下班,周末不加班,而且做研究有一个习惯:每个星期最多只做一个实验。

 

这是她在德国留学时养成的习惯。只有让自己兴奋的科学假设,她才会去做实验验证;而且在每一次实验前,她需要花大量的时间去计划和准备实验,从而确保各项对照齐全,同时在技术上无可挑剔。

 

除了不加班和有条不紊的实验节奏,邹寂露还从德国带回了工作期间喝咖啡的习惯。她把实验室朝南的一角隔成了一个小会议室,在窗台上摆上各种绿植,除了开会,这里也是她们临时休息的地方。每天上午十点,她都要和同事到这里喝自己磨制的咖啡。咖啡机也是她从德国带回来的,设计上已经过时,但还挺好用。

 

在过去的十几年里,邹寂露只申请了两次国家自然科学基金,也只发表了三篇论文。和医院里积极上进的那些同事相比,邹寂露在科研产出上显得有些寒酸。这种差距同样反映到了收入上,但邹寂露对这些并不在乎。倒是她在实验室的一些同事觉得这里收入太低,跳槽去了其它部门。不过这样也好,经过这样的人员自由流动之后,中心实验室的工作人员基本上都和邹寂露保持了一致。每到上午十点,她们都会在咖啡的浓香里欢快地聊天,讨论工作。

 

唯一的例外,就是实验室的副主任隋柏柳。

 

隋柏柳一年前跳槽到了康奋大学第一附属医院。在当上院长不久的魏霓豪的安排下,他成为了中心实验室的副主任。

 

一年前,魏霓豪刚刚上任不久,第一把火就是提出了科主任的末位淘汰制。全院的科主任每四年要接受一次评估,主要指标是临床绩效、医患纠纷、论文发表和基金申请,排在末位的科主任当即淘汰,排在倒数第二和第三的也会得到黄牌警告。

 

在那次评估里,神经内科的主任因为排名倒数第一被淘汰了。邹寂露排在倒数第三,也得到了一张黄牌。

 

就在那次评估之后,隋柏柳加盟了中心实验室。用魏霓豪的话说,是为了加强中心实验室的科研力量;而主管科研的副院长曾尚猷对他妻子曼彩梅则说,这就是提前为邹寂露找一个备胎。

 

刚刚加盟中心实验室隋柏柳挺随和,虽然位置是副主任,但对所有工作人员都都是笑着,面对主任邹寂露更是殷勤有加。这让他顺利地适应了环境,利用院长魏霓豪提供的临床标本,隋柏柳很快就开展起了工作。

 

两个月后,隋柏柳写出了他在医院里的第一篇学术论文:《细胞因子B在中国人群里和肿瘤的相关性研究》。在作者安排上,隋柏柳谨慎地把自己和院长手下的一位医生作为共同第一作者,让魏霓豪当最后一位的通讯作者,同时也给邹寂露也安排了一个共同通讯作者的位置。

 

但在中心实验室的内部组会上,邹寂露对隋柏柳的这篇论文提了几个尖锐的问题,两人开展了一场不太和谐的辩论。

 

邹寂露问这项研究的假设是什么。

 

隋柏柳说是验证之前美国一项研究的结果是否真实。

 

邹寂露问这项研究的创新点在哪里。

 

隋柏柳说这是第一次在中国研究细胞因子B和肿瘤的关系。

 

邹寂露说研究里的对照和病人年龄和性别不相配,这会导致偏差甚至错误,问为什么不用合适的对照来做。

 

隋柏柳说时间紧急,因为这个发现刚刚报道,世界上肯定有多个实验室在验证这个发现,所以越早重复出来越容易发文章。而现在医院里只有这些不太合适的对照,只能将就用了。

 

邹寂露指出文章的方法部分写得不够详细,所以希望看看隋柏柳的实验记录。

 

隋柏柳说这个实验很简单,就是用买来的试剂盒检测细胞因子B的浓度,因为都是按说明书来操作的,所以没有做实验记录。

 

邹寂露没有再提问,只是说她对这篇论文本来就没有贡献,现在看来也不能作贡献,所以她不想成为其中的作者。

 

隋柏柳以为邹寂露是对倒数第二位共同通讯作者不满意,犹豫地说魏院长提供了实验标本,所以应该是最后的通讯作者。

 

邹寂露提高了音量,说她从来不在自己没有贡献的论文上署名,硬要把她的名字带上就是对她的不尊重。

 

两人的交流不欢而散,隋柏柳随后向魏霓豪院长做了汇报了,说邹寂露不愿意署名,但没提邹寂露说论文存在缺陷这件事。魏霓豪说既然她没有作贡献,那不被列入作者名单也正常。

 

这件事之后,隋柏柳不用再和主任邹寂露做任何交流,直接从院长魏霓豪和副院长曾尚猷那里获得病人的标本和信息,追踪最新发表的研究发现,重复这些发现并撰写论文。

 

于是,当邹寂露喝咖啡的时候,隋柏柳在那里做实验;当邹寂露召开实验室会议部署工作的时候,隋柏柳在那里分析数据;当邹寂露和同事制定研究计划的时候,隋柏柳在那里写论文;当邹寂露和同事在讨论实验结果为什么不理想的时候,隋柏柳的论文已经被接受发表了。

 

加盟医院一年之后,隋柏柳发表了5篇论文,也赢得了“追踪大师”的外号。

 

在医院里,同事们私下都议论,说中心实验室里只做原创性研究的 “灭绝师太” 碰到了只去重复别人结果的 “追踪大师”,一定会打得不可开交。但实际上,两人自那次交锋时候就没有了交流,虽然抬头不见低头见,但就像走在平行线上的路人。

 

04


又是一个星期四的下午,曼彩梅在座位上摆好了啤酒,等待着邹寂露几分钟后的到来。

 

“邹大科学家,自从你上次提出那个科学假设,已经过去快半年了。我家曾尚猷说隋柏柳这半年都和他合作发表两篇论文了,你的实验难道没有一点进展?”

 

隋柏柳和曾尚猷合作的事情邹寂露知道,虽然她没有见过隋柏柳和曾尚猷两人交谈,但她能想象出隋柏柳的神态和表情。

 

“隋柏柳这半年还和魏院长合作发表了两篇论文呢!你家尚猷告诉你隋柏柳做的是什么研究么?”

 

“这倒没有,只说发在3分左右的杂志上。我也不在乎他做的是什么研究,反正都是去重复别人的发现,没有什么意思。在这一点上,我只喜欢听你的研究故事。”

 

“这话我很受用,就像你的啤酒一样。免费享用了你这么多啤酒,没有一点研究进展也不好意思了。”

 

“那就说说,你发现了什么?”曼彩梅兴奋了起来。

 

“我们利用小鼠做了第一个实验,用的是‘自身免疫调节子’缺陷的小鼠。”

 

“很有意思,我猜一下,这些小鼠也应该会得自身免疫病。”

 

“是的,这些小鼠和那些有‘自身免疫调节子’缺陷的病人一样,也会得多种自身免疫病,但同样也不怎么致命。”

 

“那你们在这些小鼠身上发现了什么?”

 

“别急嘛,你知道我做实验的风格的,每个星期最多只做一次,实际上我们很多时候一个星期一个实验都不做。”

 

“这个我知道,你喜欢花大量时间准备和讨论实验,确保实验的严谨。还是说结果吧,你们发现了什么。”

 

“正因为这些小鼠和人一样也得多种自身免疫病,而且同样能够活很久,那么我们就假设这些小鼠应该也产生了针对Th17细胞因子的自身抗体。”

 

“你总算进入正题了。”

 

“因为IL-17A 是Th17细胞分泌的最主要的细胞因子,所以我们检测了这些小鼠血清中是否有针对IL-17A的自身抗体。你猜结果怎么着,这些小鼠还真有,而那些正常的小鼠没有。”

 

“啊,太好了,这一结果支持了你的假设。我想想,不过还有一点,你还需要证明这些自身抗体的确能抑制IL-17A细胞因子才行。”

 

“聪明,我们也的确做了这个实验。我们用IL-17A去刺激小鼠的成纤维细胞,这些细胞会产生一些炎症因子。当我们在这个反应体系里加入从‘自身免疫调节子’缺陷小鼠血清里提出的抗体后,成纤维细胞就不再分泌炎症因子了。”

 

“太好了,恭喜你,寂露。”

 

“哪里,长征才刚刚开始呢!”

 

“那下一步是要做什么?”

 

“下一步要证明,这些‘自身免疫调节子’缺陷小鼠也容易被念珠菌感染,而且这种易感性是抗IL-17A的自身抗体所导致的。”

 

曼彩梅看着邹寂露,一脸欣喜。和邹寂露的交流总是能突破原有的一些认识,这让她感到非常的愉悦。

 

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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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初步的小鼠实验结果很好,但邹寂露还是很谨慎。长期的经验告诉她,在原创性的研究的路上,有着太多的未知因素。好比在无人的沼泽地里要走出一条路来,随时都可能走到死胡同,甚至走入陷阱。而去重复别人的研究则要轻松得多,就像沼泽地里已经有了一条小径,你可以谨慎地安全前行。

 

但邹寂露喜欢那种探索未知的感觉,虽然这让她常常失败,有时候几年都做不出可以发表的结果。但一旦实验验证了自己的假设,那种欣喜无法形容。

 

正如邹寂露担心的那样,接下来的实验并不顺利。

 

按照邹寂露的假设,“自身免疫调节子”缺陷小鼠有了抗IL-17A的自身抗体,所以对真菌的免疫反应会减弱,所以它要比正常小鼠更容易被念珠菌感染。

 

为了验证这个假设,她们把念珠菌引入到小鼠的口腔里,看看“自身免疫调节子”缺陷小鼠和正常小鼠的反应。但令邹寂露失望的是,这两种小鼠对念珠菌的反应没有什么区别,都能够把念珠菌清除掉。

 

她怀疑是引入的念珠菌的数量不够,于是加大了感染的剂量,但两组还是没有区别。

 

为了排除感染念珠菌的方式的影响,她们把口腔局部感染改成系统性感染的方式,但也没有观察到所预期的结果。

 

最后邹寂露认为是用来做实验的小鼠太年轻,可能产生的自身抗体还不够,所以她们改用老年的小鼠来做实验,但结果同样让人失望。

 

动物实验的周期很长,快两年的时间就这样流走了,邹寂露没有得到一点进展。

 

就在这段时间,隋柏柳的研究则是一如既往的顺利,不仅发了十几篇论文,而且连续申请到了国自然的面上项目。

 

“彩梅,我的研究陷入了困境,没准我的假设是错的,这个项目又是一个陷阱。”在又一个星期四的晚上,邹寂露迷惘地说。

 

“别灰心,寂露,你的实验虽然没有证实你提出的科学假设,但也没有证伪,不是吗?你经常告诉我,一个科学假设需要具有能够被证实和被证伪两个特点。所以你的科学假设只要没有被证伪,就不应该被放弃。”

 

“是的,还没有被证伪,但这样一直拖下去也不是办法。医院过一段时间又要开展末位淘汰的评估,我这几年既没有文章也没有申请基金,那铁定就要排名最后了。”

 

“这倒也是。不过寂露,你不想发没有意义的论文我可以理解,但为什么不去申请基金呢?”

 

“虽然回国十几年我只有两个国自然的基金,但我的研究一直不缺钱。我做的实验很少,花费不多,几年前申请到的50万的国自然到去年才用完,医院提供的一比二的配套经费现在还有快一百万呢!既然有足够的钱做自己想做的实验,我就没有再去申请经费的理由。”

 

“虽然你做实验不缺钱,但有了基金对评估也有好处啊,而且还能顺便领点奖金。人家都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就行,谁跟钱过意不去啊!”

 

“彩梅,为什么说‘人家都说’呢!你自己不也是不认同这些观点的吗?要不然那么多人带着钱来希望做你的加盟店,你怎么就是不允许呢?”

 

“好了,别往我身上扯。回到主题,你如果要放弃这个课题,那么最好把这个假设证伪了才行。”

 

“有道理,我的假设是‘自身免疫调节子’缺陷的病人因为产生了抗Th17细胞因子的自身抗体,所以变得对念珠菌感染易感。要证伪这个假设倒是有一个方法,只是有些复杂。”

 

“怎么个复杂法?看看我能不能听懂。”

 

“简单地说就是把‘自身免疫调节子’缺陷的病人血中的抗体提出来,看看是不是会加强念珠菌的感染。”

 

“怎么检验呢?总不能把提出来的抗体给人注射吧?”

 

“当然不能,但可以用小鼠啊。”

 

“但人和小鼠的Th17细胞因子有不小的差异吧, 把人的抗Th17细胞因子的抗体注射到小鼠身上会有用吗?。”

 

“你想得挺周到的,没错,所以我说有点复杂,因为要用免疫细胞有缺陷的小鼠,然后把人的免疫细胞转到这些小鼠里,这样小鼠就有了人的免疫细胞,产生人的Th17细胞因子。”

 

“妙,太妙了。这样你就可以把‘自身免疫调节子’缺陷病人的抗体转到这些小鼠里,看看它们是不是会影响对念珠菌的感染。”曼彩梅兴奋地说。

 

“是的,但永远别忘了,实验需要合适的对照。这个实验里需要的对照就是正常人血液里的抗体,把它们转到这些小鼠身上来做对照组。”

 

“太好了,这个实验是决定性的,要么证明你的假设,要么就证伪。尽快去做这个实验吧,有了结果可要第一时间通知我。”

 

“会的,这里面还有你的功劳呢!”

 

两人的交流让邹寂露解开了心结,离开啤酒屋的时候一身轻松,心中又有了新的期待。

 

06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 隋柏柳觉得实验室有了变化。

 

每天上午十点,会议室里依然充满了咖啡的浓香,但她们都在讨论实验,好像要用到小鼠,还有病人的抗体。

 

不过隋柏柳无心去打探究竟,他最近有一篇投稿的论文正在返修,忙着如何对付评审人的问题;另外一篇论文也在撰写阶段,两件事情放在一起让他连做实验都没有多少时间。而且,魏院长鼓励他今年去申报省杰青,这也是难得的机会。

 

邹寂露接下来的实验依然有条不紊,她知道越是充满期待的时候越要严谨,这样才能避免不必要的错误。


四个月后结果出来了。

 

在把 “自身免疫调节子” 缺陷病人的抗体导入小鼠身上之后,小鼠变得容易被念珠菌感染;而将正常人的抗体导入到那些小鼠身上,它们却可以抵抗念珠菌的感染。

 

也就是说,这个结果不仅没有证伪邹寂露的科学假设,反而为她的假设给予了证明。她是对了,这一结果说明,“自身免疫调节子”缺陷病人的抗体能够增加对念珠菌的易感性。

 

激动的邹寂露第一时间想起了曼彩梅,当即拨通了她的电话。

 

“彩梅,结果出来了,‘自身免疫调节子’缺陷病人的抗体增加了小鼠对念珠菌的易感性,但正常人的抗体却没有。”

 

“啊,也就是说,你的假设被证明了。”

 

“是的,是的…… ”

 

“太好了,太好了!”

 

“是的,下一步的计划我都想好了。之前小鼠实验失败而现在的小鼠实验成功,说明“自身免疫调节子”缺陷病人的抗体和“自身免疫调节子”缺陷小鼠的抗体有些不同。”

 

“明白了,那这是你的进一步的假设了。”

 

“是的,我们下一个实验的目标就是去验证这个假设,这下我那些课题经费有地方花了。”

 

“需要花很多钱吗?”

 

“是的,要证明‘自身免疫调节子’缺陷病人和小鼠在自身抗体上的不同,我们最好检测人和小鼠的自身抗体图谱,这需要用含有上万个蛋白的芯片来做检测。这样的蛋白芯片很贵,我们需要检测多个病人和缺陷小鼠的样本,而且各自都需要数量大致相当的健康对照。这样下来,大概需要花费四十万左右,将会是我所做的实验里最贵的一个,但这个实验我一定要做。”

 

“真好,我又一次充满期待了。不过,寂露,以前你不是挺反对基因组、转录组、蛋白组等这样的‘组学’研究吗,说这样的实验大部分都是在烧钱,但你现在要做的应该也算是抗体组学的研究吧。”

 

“是的,这是抗体组学的研究。这些‘组学’实验是一种工具,我反对的是以发论文为导向利用这个工具,产生一堆自己都不想再继续研究的数据,发完文章就了事。但有一个明确的科学假设的时候,用‘组学’这个工具是有意义的。

 

“明白了,我和你一起期待这个实验的结果。”

 

放下电话,邹寂露开始准备实验,那天她在实验室待到晚上九点才回家。在中心实验室工作的十几年里,这是她第一次加班。从医院的大楼里出来,皓月当空,凉风习习,邹寂露感到分外的舒爽。

 

07


用蛋白芯片检测小鼠自身抗体的工作是交给公司做的。在邹寂露寄出了血清样本之后的两个月,她就收到了实验的结果。

 

展示在邹寂露面前的,是一幅精彩的自身抗体图谱。

 

让她有些意外的是,“自身免疫调节子”缺陷的病人里最常见的是针对各种I型干扰素的自身抗体,而且“自身免疫调节子”缺陷小鼠里也一样。

 

但邹寂露仔细一想也觉得正常,因为I型干扰素和多种自身免疫病有关,比如I型糖尿病、干燥综合征,还有系统型红斑狼疮。而“自身免疫调节子”缺陷的病人虽然出现了多种自身免疫病的症状,但上面几种病却没有或者很少。而且,“自身免疫调节子” 缺陷小鼠也同样如此。

 

邹寂露更关心的是针对Th17细胞因子的自身抗体。

 

在这里,人和小鼠有着明显的不同。


此处再次解释一下,IL-17A, IL-7F和IL-22是由Th17 细胞分泌的三种细胞因子,功能是介导强的免疫反应,尤其是针对真菌的免疫反应。针对这些细胞因子的自身抗体,则能抑制这些免疫反应。


在 “自身免疫调节子” 缺陷的病人里,最常见的是针对IL-17F和IL-22两种细胞因子的自身抗体。而这两种自身抗体是 “自身免疫调节子” 缺陷的小鼠所没有的,它们有的更多的是针对IL-17A的抗体。

 

也就是说,“自身免疫调节子” 缺陷的病人和小鼠都有针对Th17细胞因子的抗体,但在具体细胞因子的分布上有所不同。

 

当听到邹寂露描述这一结果的时候,曼彩梅脱口而出:“也就是说,这个抗体图谱的结果刚好验证的你的假设。”

 

“是的,很可能就是人和小鼠的这一区别导致了在念珠菌感染易感性上的不同。”

 

“那你的论文可以写了。”

 

“这个我需要再好好想想,不过目前进展的确挺好。”

 

“祝贺你,寂露,真为你高兴。”

 

放下电话,邹寂露和同事去喝咖啡。实验的顺利,让会议室里的气氛显得更加欢快。

 

半个小时的咖啡时间还没完,邹寂露接到了曾尚猷的电话,请她去他办公室一趟。

 

邹寂露感到有些纳闷,难道彩梅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尚猷了?好像也不太可能。

 

曾尚猷的办公室在医院行政楼的四楼,为了避免不速之客,各个院长的办公室门口都没有名牌,邹寂露上楼后推开了楼梯右边第三间的门。

 

“你找我有事?”邹寂露不知道有什么事,所以也不知道该如何称呼这位老同学院长。

 

“你坐吧。”曾尚猷也同样省去了称呼,他递过来一杯绿茶,接着说:“最近研究进展还好吗?”

 

“算还可以吧!”邹寂露回答说,心想看来彩梅的确没有告诉他。

 

“你知道,院里在8月底要进行末位淘汰的评估。如果我没有记错,你在过去四年里没有发表论文,也没有申请基金。”说到这里,曾尚猷停了下来。

 

“是的,是都没有。”

 

“那你想过8月份评估的事吗? 如果万一排在倒数,那可真的就要像上次神经内科主任那样被淘汰了。”

 

“我最近有个项目,进展还挺好,希望在评估之前把论文发出来。”

 

“只有半年时间了,只有一切顺利才有可能。要不你去申请今年的国自然基金吧,8月份出结果刚好,这样就双保险了。”曾尚猷给出了他的建议。

 

“我还是不太想申请,上次的基金虽然用完了,但医院配套的还有几十万没用完呢!等这篇文章发了,有了清晰的想法,写一个课题申请明年的吧。”

 

“但……”曾尚猷还想说些什么,但觉得有点不太合适,于是改口说:“也好,那就这样吧,叫你来也就是提醒你这件事,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希望你的论文发表顺利。”

 

“知道了,谢谢提醒。”

 

“对了,顺便说一下,你们中心实验室的隋柏柳,最近又有两篇文章被接受了,他来我们医院工作不到四年,已经发了快二十篇论文。在基金申请上,他刚刚评上了今年的省杰青,而且之前又拿过两个国自然的面上项目。”

 

“哦,知道了。”

 

自从邹寂露和曾尚猷那次的谈话之后,中心实验室进入了一种全新的工作节奏。隋柏柳惊讶地发现,原来每周最多只做一次实验的同事们,在实验室变得异常忙碌。就是每天十点的咖啡时间,会议室交流的也是对实验的讨论和安排。

 

隋柏柳模糊地感觉到,这可能和医院里的评估有关。不过他没有功夫去打听,虽然得到了了省杰青这个头衔,但最近依然为写基金的事情又忙得不可开交。听说明年基金委将有新的限项规定,每人最多只能申请两个基金,所以今年是申请第三个国自然基金的最后机会。

 

两个月后,邹寂露写好了论文,投给了一个9分的免疫学杂志。


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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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寂露手里的啤酒已经是那天的第三杯,一般来说她在啤酒屋只会要一杯,特别开心的时候偶尔会 “好事成双”。

 

“姐们儿,天气再热,不花钱的啤酒也不能这样喝啊。”曼彩梅笑着说。

 

邹寂露没有说话,苦笑了一下。

 

“你今天有事,说出来吧!”

 

“我投的论文评审结果出来了。”

 

“被拒稿了吗?”

 

“没有,但是需要做大的修改。”

 

“论文需要修改能让你成这样?你不是说过修改不是坏事,能帮助提高论文的质量吗?”

 

“彩梅,这次有些不一样,因为院里末位淘汰的评估。我上一篇论文还是五年前的事情了。要是这篇论文只要进行小的修改,那我可以加快速度,赶在医院评审前被接收。”

 

“那这个修改需要花很长时间吗?”

 

“是的,两个评审人都认为这是一项很有意义的研究,但也同时指出了其中的一个缺陷,就是没有具体用实验证明是针对哪一个Th17细胞因子的自身抗体起到了作用。”

 

“对啊,好像是这么回事,专家就是专家,一下就指出了这项研究的不足。”

 

“是的,其实我也知道这点不足,但为了赶到医院评估前论文能被接收,没有做这个实验就投稿了,也因此没有把论文投到顶级的杂志。现在看来,这个实验还是必须要做了。”

 

“复杂吗,要花多少时间?”

 

“有点复杂,但基本上就是和前一次的实验一样。需要从病人身上提出来针对不同Th17细胞因子的自身抗体,然后注射到转移了人的免疫细胞的小鼠身上,看看它们对念珠菌感染的情况。和上次一样,即使一切顺利,一个实验需要花四个月的时间。”

 

“但你们医院两个月后就要评估了。”

 

“是的,所以我发愁了。”

 

“你担心评估排在倒数,然后你的主任的位置就保不住了?”

 

“按理说呢, 我还真的不在乎主任的头衔,要不然这两年我也就去申请一个基金,或者凑合去发一篇论文了。但现在我意识到,我要是当不了这个主任,很可能隋柏柳就要上位。那以后我的工作就不会像现在一样自由了,一旦不能做自己想做的研究,那这个工作还有什么意义呢?”

 

“不一定你就是最后一名呢,就算万一是的话,也不一定就要淘汰呢!领导也得讲理对不对,他们难道不知道隋柏柳是在大量生产没有意义的论文吗?”曼彩梅的安慰让她自己都觉得有没底。

 

“算了,不说这个了。彩梅,这个啤酒真的不错,不仅芳香浓郁,而且很有质感。”

 

“寂露,我有时候觉得我酿啤酒就像你做研究,遇到过很多困难,但成功之后会收获很多喜悦。当然,我也可以不去自己酿啤酒,直接批发啤酒来店里卖就行,但那样我会觉得我的生活没有意义,因为这样的工作谁都可以干。”

 

“谢谢你,彩梅。我今天要早走一些,家里还有点事。”邹寂露举起酒杯和曼彩梅轻轻地碰了杯,脸上重新露出了笑容。


09


因为知道曼彩梅和邹寂露每周四的聊天都会比较晚,曾尚猷一般这天也都加班,今天他回家的时候才九点不到,但发现妻子居然已经提前回家了。

 

“呦,今天八卦时间有点短啊!”曾尚猷一边脱外衣,一边说。

 

“有好啤酒不能只记着给闺蜜尝,忘了老公啊!”曼彩梅一边说一边起身去了由阳台改建的吧台。

 

曾尚猷知道,要么今天是有好啤酒可以品尝,要么妻子有话要和他说,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请你品尝一种新的啤酒,寂露喝了都说很好。”曼彩梅说着递给了他一杯,酒色淡黄,并不透明。

 

“不会是鸿门宴吧?”曾尚猷接过酒杯笑着说。

 

“还真有可能,不敢喝了吗?”曼彩梅也微笑着。

 

曾尚猷喝了一口,说:“我知道,你想说的是寂露的事吧!”

 

“挺聪明的,不过首先声明,不是寂露让我来当说客的,而是我自己觉得有话要说。”

 

“我知道,说吧!”

 

“寂露说她投稿的论文要做大的修改,需要做几个月的实验,但医院的末位淘汰评估马上要进行了。因为她上一篇论文还是五年前的,最近几年也没有申请基金,所以她很可能会排在倒数,这样她实验室主任的位置保不住了。”

 

“啊,要做大修改,那挺糟糕。她没有临床工作量,要是再没有论文,的确是可能排在最后了,按院里的规章制度是要被末位淘汰的。不过寂露心态好,应该不在乎这个啊!”

 

“寂露的确是不在乎这个主任的头衔,但她担心这个主任位置会落到隋柏柳头上,要是那样的话,她的工作就不自由了。”

 

“如果寂露真的被淘汰,隋柏柳很可能会升级当主任。不过这不是我说了算,主要是魏院长做决定。魏院长的脾气估计你也是知道的,上次评估淘汰神经内科的主任,一点情面都没给。”

 

“其实就算你能做决定,我也不会干扰你的工作。我只是想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在我看来,我觉得寂露才是真正做研究的人,她的研究是以原创性的科学假设为导向的;而隋柏柳的研究则是以发表论文为导向的,说白了就是在批量生产论文。他在追求论文和基金的道路上狂奔,像打了鸡血一样亢奋,看上去似乎目标清晰,实际上彻底迷失了自己。所以如果隋柏柳取代寂露当主任,这不仅不公,而且荒唐。”

 

“寂露的确是在踏实地做原创性的科研,但你想啊,五年没有发表一篇论文,这太说不过去了。人家隋柏柳可是一年发表五篇,虽然他的科研的确没有原创性,但毕竟是几十倍的产出啊。而且人家隋柏柳还是新科的省杰青,手上又有两个国自然,两百多万的科研经费。”

 

“也就是说,你认为隋柏柳替代寂露是应该的事情了。”

 

“不是我认为应该,而是医院的规则就这样,末位淘汰。我也提醒过寂露,让她在评估前一定要至少发表一篇文章,或申请一个基金,可她…… ”

 

“好了,不说这事了。”

 

曼彩梅转移了话题,然后谈起了啤酒屋的一些趣事。曾尚猷也说起了科里新来的年轻医生,感叹现在年轻人和过去他们这一代人的不同。

 

“嗯,你觉得这个啤酒怎么样?”曼彩梅问。

 

“很好,首先香气浓郁而且富有变化,不仅有麦香还有果香,这是顶部发酵酿出的啤酒才有的特征;其次在味觉上很有质感,啤酒味却依然很足,而且回味有点轻微的甜,恰到好处的那种甜;还有,你设定的这个温度也刚合适,差不多10度吧,让这种啤酒的优点得到了最大化。”曾尚猷说着伸出了大拇指。

 

“如果有人拿超市里卖的一箱啤酒来换你这一杯,你会换吗?”

 

“当然不会,给两箱我也不换。”

 

“因为是我酿的?”曼彩梅笑着问。

 

“还真不是,的确是因为这杯啤酒好。”

 

“但如果大众做选择,很多人都不会要这一杯,而去选那一箱呢!”

 

“那时因为他们不懂啤酒,而我懂。”曾尚猷坚定地说。

 

曼彩梅看着丈夫的眼睛,然后平静地说:“你懂论文吗?”

 

“当然…… ”曾尚猷脱口而出,但马上觉得不对。

 

“但你却选择了隋柏柳,没有去支持寂露。”

 

“这个……”

 

“抱歉,我又提起这件事了,而且这件事主要是由魏霓豪做决定。我只是觉得你和魏霓豪都应该懂论文,所以不明白为什么你们都会去选择隋柏柳。”

 

曾尚猷心里有些不舒服,觉得有些委屈,这不仅不是他能决定的,甚至也不完全取决于魏院长个人,因为末位淘汰的规则就在那里。而那个规则出台,是院里办公会议上大家一致通过的。

 

好在曼彩梅及时转换了话题,让两人的谈话没有以尴尬结束。

 

像往常一样,妻子很快入睡,他总要晚一些,今天则更晚。妻子对隋柏柳的评价没错,但让他觉得难受。他内心深处弱弱地想,自己也就像一个大号版的隋柏柳。隋是省杰青,自己是国家杰青;隋有几百万经费,自己的经费数以千万计;隋每年发表五六篇没有原创性的论文,而自己发得更多,只是杂志好一些。

 

后来他勉强睡着,但效果也很差,睡得很浅,还做了一个梦——

 

康奋大学开展了一场整风运动,出台了一个关于论文发表的新规定:所有科研人员一辈子只能发表十篇论文,对于之前多发了的人员,必须限期自我清理。

这一整风运动在医院里炸了锅,很多人都在绞劲脑汁自我清理论文。曾尚猷一共发表了一百多篇论文,去掉只作为合作作者的,也还有八十多篇。他才五十刚出头,还有十来年做研究的时间,需要预留几篇的名额。

曾尚猷不得不忍痛割爱,决定从那八十多篇论文里挑出六篇来,这样在退休之前就还能再发四篇。从八十多篇里挑出六篇,这太让他为难。最后他选了三篇在德国留学期间发的第一作者论文,因为这三篇加起来是一个完整的科学故事,也是他科研生涯开始阶段的美好记忆。而回国后发表的七十多篇通讯作者的论文就只能选三篇,这更让他心疼不已。不过这个选择倒也不难,因为里面只有三篇论文发表在10分以上的杂志上,所以选择基本上没有悬念。

至于那些被他自己清理了的论文,曾尚猷觉得扔了可惜,他拿着那些论文在医院到处推销,可即使是免费也没有人要。他最后去了中心实验室,想问问总是听他话的隋柏柳是否愿意要他的论文。

但曾尚猷没有找到隋柏柳,因为他刚刚辞职了,跳槽去了另外一家没有整风的大学。在中心实验室,曾尚猷碰到了邹寂露。

和医院其他人都在忙乱截然不同,一辈子只发表了六篇论文的邹寂露悠闲地坐在那里喝着咖啡。

“曾大院长,坐下来喝杯咖啡吧。”邹寂露笑着说。

“我的姑奶奶,我可真没有你的闲情逸致,还要推销论文呢!”

“你把那些论文都不要了,如何向为你提供了几千万经费的基金委交代呢?”邹寂露还是笑着说。

“这,这,这……”

 

曾尚猷醒了,发现自己满头大汗。身旁的妻子睡得正香,他却再也无法入睡,翻来覆去地熬到了天明。

 

10


反正也赶不上了评估,邹寂露干脆把心放了下来。她开始细心计划要做的小鼠实验,工作上又回到原来的节奏。她和同事仔细地计算实验小鼠的数量,联系大学的实验动物中心,购买了相关的检测试剂,制定了详细的实验计划。

 

因为这个实验的重要性,杂志社特许了她八个月后再提交论文的请求。

 

当医院开始评估的时候,邹寂露的小鼠实验正在进行。而作为实验室副主任的隋柏柳,则发表了他个人本年度的第五篇第一作者的研究论文。算上这篇刚刚出炉的文章,隋柏柳在医院工作的近四年里发表了21篇研究论文,还都是第一作者。

 

像所有人预料的那样,在这一轮的评估里,排在倒数第一的科主任就是过去四年没有论文和基金的邹寂露。这位让人敬畏的 “灭绝师太”,在评估后被降职成为了中心实验室的副主任。

 

而中心实验室的新任主任,就是高产的新科省杰青隋柏柳。

 

因为医院的同事对邹寂露中心实验室的管理评价很高,她这个副主任依然带着技术员负责这个平台的运行。而且在曾尚猷的争取下,邹寂露依然拥有自己独立做科研的自由。

 

实际上,中心实验室和之前基本上没有什么不同,隋柏柳还是整天做实验写论文,而邹寂露她们每到十点依然照样喝咖啡。唯一的区别是,正副主任相互换了头衔。

 

又过了两个月,邹寂露的小鼠实验结果出来了。

 

她从“自身免疫调节子”缺陷病人里提出了抗IL-17F和IL-22两种细胞因子的抗体,将它们分别注射到小鼠身上。幸运的是,实验结果发现,抗IL-22的抗体能够让小鼠对念珠菌易感,但抗IL-17F的抗体不能。

 

“也就是说,是抗IL-22的自身抗体中和了IL-22细胞因子,所以让人容易被念珠菌感染。”接到邹寂露的电话,曼彩梅兴奋地说。

 

“是的,实验成功了,就是抗IL-22的抗体。现在想来,我在这个研究里犯了一个错误,想当然地以为就是Th17细胞因子里最重要的也是最常见的IL-17A, 没想到最后抵抗念珠菌感染的真正功臣是IL-22。”

 

“那现在可以修改论文提交了。”曼彩梅说。

 

“我想再等等,想拿出更实锤一些的证据来。在我刚刚结束的实验里,用的是从病人血清里提出的抗IL-22的抗体是多抗,如果我能用更为特异的针对IL-22的单抗来做重复这个实验结果,那我就彻底踏实了。”

 

“寂露,你现在的实验结果应该可以回答评审人的问题了,这也正是评审人建议你做的,提交这个结果应该就可以了吧。你现在还用抗IL-22的单抗去做实验,万一,我是说万一,要是实验不能重复这一结果,那不就麻烦了吗?”曼彩梅说出了她的担心。

 

“只要这个抗IL-22的单抗能够中和IL-22,那么就应该能重复我的结果。如果不能重复的话,那说明我的结论还有问题,这样的结果即使发表了,我也不会踏实的。”

 

“可是……”

 

“彩梅,就像你酿啤酒,如果偶尔酿出了一种优质的新风味,但因为酿制配方不成熟而无法保证稳定性,这样的啤酒你会拿出来卖吗?”

 

“寂露,我为你感到骄傲。”

 

曼彩梅挂了电话,她心里有着莫名的感动。她想,自己在这个啤酒屋坚持了十几年,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邹寂露的存在,这位心心相印的朋友让她可以更加坦然地面对这个热闹繁杂的世界。

 

几个月后,邹寂露利用抗IL-22单抗的实验结果也出来了。正如她预期的那样,抗IL-22的单抗同样让小鼠变得对念珠菌变得易感。

 

在那个星期四的晚上,邹寂露和曼彩梅都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啤酒,只是都感到自己醉了。

 


11


在被免去中心实验室主任一职的半年后,邹寂露的论文发表了。

 

虽然文章只发在一个9分的杂志上,但一发表后就在业内受到极大的关注。因为这项研究不仅表明了自身免疫和感染之间的关联,而且还显示了我们可以通过自身免疫的方式来抑制自身免疫病的发生,也就是说自身免疫有时候反而会对身体有利。

 

几个月后,因为这项研究,邹寂露被国际自身免疫学会授予了年度突破奖。这个奖项虽然算不上大奖,但对医院甚至整个康奋大学来说都是一个突破。院长魏霓豪和校长陶知耀都是院士,而且都发了不少20分以上的大文章,但他们都没有获得过国际奖项。

 

位于康奋市南城的机场刚扩建不久,有了直飞欧洲的航班。邹寂露的行李很少,只有一个上飞机的手提箱,在随身的双肩包里,装着她刚刚在国际自身免疫学大会上领取的奖杯。

 

因为不用提取行李,邹寂露很快办完了入关手续,随着第一批旅客出现在了到达出口。

 

在拥挤的接机人群里,她惊讶地看到了拿着一大束百合花的曾尚猷,正向她挥手。

 

“哟,曾大院长,哪位贵客让您亲自来接机了?”

 

曾尚猷笑了笑,说,“我在迎接一位真正的科学家。”

 

制版编辑 卢卡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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