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欣年:院士、孩子、再生的树 | 华人之光-专栏-知识分子

董欣年:院士、孩子、再生的树 | 华人之光

2018/03/13
导读
她自己总结出来,科研能成功,关键是一个“勤”字。不光身体要勤,脑子也得勤。


董欣年在杜克森林。

1982年董欣年获武汉大学微生物学学士学位,1988年获美国西北大学分子生物学博士学位。1988至1991年,在哈佛大学医学院从事博士后研究。1992年起,历任美国杜克大学生物系助理教授、副教授、教授。2011年当选霍华德休斯医学研究所(HHMI)研究员、同年入选美国科学促进会(AAAS)会士,2012年获选美国科学院院士,2013年当选美国微生物科学院院士。董欣年的主要研究领域为植物分子生物学和生理学,特别是水杨酸和茉莉酸介导的信号转导途径及其相互作用机制,以通讯作者身份在Science、Nature、Cell等国际顶尖学术刊物发表大量研究论文。

撰文 | 洪蔚琳

责编 | 李晓明


    


单  纯

 

试验田里的水稻宣告了团队的胜利。它们的表现太好了,产量、高度、水稻穗粒数和重量都和野生型没什么区别。几个月前,董欣年带领团队在《自然》上连续发表两篇论文,为水稻安上一种“免疫系统开关”,破解了水稻抗病害领域20年未解的难题。


这又是一次“偶然的发现”。她试着把TBF1基因前一段特殊的DNA序列放到NPR1基因前,做成一个神奇的开关,使启动免疫力的NPR1基因只在植物遭受攻击时“打开”,在正常生长时“关闭”,从而更高效地抵御不同病害并保持正常生长。


“有一些风险,但又有新的令人‘惊喜’的点——这就是我喜欢的项目。”接受采访的几天前,董欣年去波士顿开会,顺便看望自己的博士后导师。她想起在哈佛大学医学院做博后时,导师常说一句“no guts no glory”,意思是没有胆量,就不会有收获。她的导师在研究生涯中三次转变方向,兴趣到哪里,研究就转向哪里——科学成了最单纯的一件事,只跟着好奇心走,走向任何未知的领域。

对科学的兴趣是从图像开始的。童年时代,她跟着爷爷奶奶到各个城市探亲。那时候读物少,但她每次出远门,父亲都把当月的儿童杂志《小朋友》寄给她。大学期间,她的分子遗传学启蒙教课书是Gunther Stent和Ricard Calendar著的Molecular Genetics, An Introductory Narrative。她喜欢书的内容,更吸引她的是里面的很多科学家的照片。看了照片,就觉得一切不再那么抽象。这些人能用简单而又聪明的实验来解决最深奥的生物问题,是一群了不起的科学家。“我当时就特别想成为他们那样子的人。”她说。


“我总想着,这个世界上还有那么多我们不知道的事。”如今,她坐在空间有限的实验室里扩展眼前世界的边际,每项工作都靠好奇心驱动。她想知道植物抗病和基因的关系,就用拟南芥做遗传学实验,找到了植物关键的免疫调控基因 NPR1;她对生物钟有兴趣,就去观察早晚做浸染实验的效果差别,最终发现植物抗病基因存在受生物钟调控的表达高峰。


在杜克大学教微生物学,她常感慨现在的学生“学习太专一”。课堂上她总要讲,很希望能和同学们交朋友,欢迎到办公室来,我们聊聊天。过去是学生成队成队地来找她,天南海北地聊,现在是主动邀请也请不来了。 虽然她实验室里的学生和博后各自专注自己的课题,她喜欢把每个人不同的课题联系在一起思考。所以每个人在做什么,她有时比学生本人记得还清楚。


学生对自然世界的关心变少了,她很难理解这一点,“自然世界是我眼里最有吸引力的。 我想不通为什么现在的孩子们觉得电子游戏比大自然好玩。”


她想要那种“智力上的愉悦”,这是她选择做一个科学家最重要的理由。这样就能和思想活跃的人待在一起,不只是聊科学,可以谈各方面的事情。随时随地学到新东西,随时随地被吸引,整个生命都被填满了,从来不觉得无聊。


这甚至构成了她爱情的基础。提起丈夫王小凡,她首先想到的是他“很有知识,很渊博”,这种吸引力从大学时一直持续到今天。近四十年过去了,他们依然有说不完的话。从前儿子还小的时候,他们同在大学教书,忙到没时间交流。到了周末,两个人一定要一起开车送儿子学钢琴,往返一小时,为了聊天。他们在车里讨论大千世界上的各种细枝末节,关于研究的话题总是默契而直接。“不需要说太多,他就知道你今天为什么很高兴,这个工作为什么这么重要。”


1985年董欣年王小凡回国探望父母。


能  量


董欣年整个人看上去都是柔和,脸部的线条柔和,说话的声音也柔和。可自我又是一种特别强烈的东西,像是做了决定,从来不大声喊出来,但也不会被什么东西撼动了。


她最排斥“研究跟着经费走”,“投资人不见得那么懂科学,自己心里要有数。”有时候工作压力大,总要定期出些成果,要参加各种评选,但她宁愿再等一等,再想一想。短期工作是用来交差的,她总有长期规划,留给真正需要解决的问题。


和她坐着聊天,你会感觉她常常忘了“互动”这回事。很多科学家面对记者,会特意把复杂的科学问题掰开揉碎,打比方、举例子,讲出一个通俗版本,解释到记者明白为止。她谈自己的研究,几乎是把记者当成同行,蹦出一连串英文专业术语。“你听懂了吗,看你表情好像是不是没太听懂?”她也不是太在意这问题的答案,接着又沉浸到自我的科学世界中去,一边回忆一边讲,语调不紧不慢。


记者向她提起,有位女科学家有了孩子之后,觉得在家庭和事业间力不从心。她想了一会儿说:“很多时候你这么问,是因为你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希望你告诉她,让她坚持下来。真的想做的事,总能找到一个办法来做好。”


换作20多年前,她也许不会这样回答。当年杜克大学评终身教职,系里报了三个人上去。结果另外两个人评上了,董欣年没过审批。没有终身教职,就意味着要离开杜克。她心灰意冷,打算去找新的工作。王小凡把她拦下了,支持她向学校申诉,最后申诉成功。


王小凡比董欣年大4岁。受文革影响,他小学没毕业就进入工厂,做了8年工人,后来靠自学考上武汉大学。年轻的时候,董欣年觉得两个人之间有挺大的差距,“因为他的经历比我多很多,什么事都看得更清楚。”自己有什么烦恼,王小凡讲几句话,就能解开心结。


可她的“人生导师”没能帮她挡下人生的坎坷。她记得最真切的,是1992年到1999年,她在杜克大学的实验室没有足够的资金、没人手。她生了一场大病,差点要了她的命。痊愈之后,她又差点要接受终身教职的落选,被迫离开学校。


就在这7年里, 她养成了每周末在“杜克森林”里徒步穿林的习惯。不管多累、多难受,都要去走。进去、回来,一条路走一小时。这森林所在的7000英亩地在75年前是水土流失严重的棉花田,杜克把它买下来,改造成遍植松树的次生林,由大学管理,用作消遣与教研。董欣年每次进森林,都拍照片回来。她发现管理员每过一段时间,就选一小块林子,给树木拴上不同颜色的带子。他们砍掉长得好的大树,用卖木材的钱维持林场经营;一些种树暂时留下来,等到它周围长出幼小的松树苗再砍掉。她拍下树桩、拍下刚破土的树苗,记录它们的变化。那些被砍掉的树都会慢慢发出新芽、舒枝展叶,呈现出一种砍不掉的生命力。


她没有自己的力量吗?刚开始独立研究的时候,她做NPR1基因,实验室旁边的一个大公司也在做,两边找到了同样的基因,竞争很激烈。对方找上门来,让她“到此为止”。她当时想“为什么啊”,带着仅有的一个学生继续做下去,最后率先克隆出来,发表在《细胞》上。


做研究越久,董欣年越觉得人的境遇和工作的好坏并没有那么强的关联,关键在于“你真的想做吗”和“愿不愿意为它付出心血。”多年以后,她和王小凡共同回忆起那7年的困难,王小凡说“往事不堪回首”:刚生一场大病,治好了又来评级这么一下。董欣年就对他笑笑:“人生不就是早倒霉或者晚倒霉,哪有人一生顺利的?人家的倒霉事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十几年过去了,相片里的森林今非昔比,她也和从前不一样了。有一天她站在杜克森林,抬头看四周茂盛的树,才发现它们已经长得那么高了,一片一片昂首向天,都是当年被砍过的树。人的命运,大概和树很像吧。“人确实是有很多的坎,你要挺过来就好了。”


沉浸的自我

 

当选美国科学院院士的那天,董欣年的书桌上都是讲课材料。几小时后,她要飞到法国参加一个学术会议。手机突然响起。


美国时间2012年5月1日,美国科学院的会议室里,评审组的院士们把电话传了一圈,每人都要跟她讲几句祝贺的话。美国科学院每年增选院士70多名,由他人提名推荐。董欣年事先都不知道自己进了候选名单。


后来她见到评审委员,问他们怎么知道自己的手机号码。院士们笑:“我们是美国科学院,还能找不到你的电话吗?”


董欣年、王小凡与儿子在美国科学院院士签名大会上。


都是太久以前的事了。5年后,她坐在北京友谊宾馆的房间里回忆起那天,几句话带过。比起当选院士的重要时刻,她更愿意花半小时讲自己关于植物生理学的工作,从博士后期间的实验讲到最近两篇发在《自然》杂志的文章,滔滔不绝。


她不是特别喜欢轰轰烈烈。热闹过后,人总得静下来。“因为科学的发现常常出现在意想不到的时候。一个科学家不能没有思考的时间,不能没有安静的时间。”


出了实验室,她的生活不能更简单了。晚上的大片空闲时间,她都用来休息,但脑子里浮想联翩。“你的好运,实际上是你平时积累的。”她自己总结出来,科研能成功,关键是一个“勤”字。不光身体要勤,脑子也得勤。做一个实验要很长时间,但做之前得想一想,做之后要想一想;没做的时候,看看别人的东西,也得想一想。


有些事情她想很久了,就写下来。她在美国的时间太久,采访中不得不中英掺杂着表达,汉语落在笔头,也不是“想写什么就写得出来”了。但她还是常写,写点豆腐块大小的文章,“自己看着玩儿。”还会把这些片段做成文集,放在家里。

有时候待在办公室,她会随手翻翻书。那里至今还放着她的第一本分子遗传学的英文原版启蒙书,是快40年前父亲董辅礽送给她的。在美国科学院院士签名大会上,董欣年作为农业和环境分院的代表作了20分钟演讲。她专门提到这本书,说它开启了自己的分子生物学研究之路。


作为经济学家的父亲不仅为她指引了专业,也教会她怎么做人,怎么做学问。经济学界的学者常说,董辅礽是他们学界唯一一个“所有的文章,每个字都是自己写的”。他的学生曹阳将出版博士论文,出版社为扩大学术影响,建议将导师董辅礽列为第一作者。董辅礽回绝了出版社的好意,但亲笔为曹阳写了近5000字的序言。


1964年,董欣年与父亲母亲的合影。


父亲走了十多年了。董欣年曾在一篇追思的文章中,一口气回忆了无数父女俩早年相处的细节:童年,爬在爸爸的肩膀上,看他抱着自己飞跑;夏天怕雷声,爸爸就拿个拖把去和雷公公博斗;在公交站一起等妈妈下班,爸爸在地上用树枝教写字;中学时对自己的前途没信心,爸爸说即使做农民也要有知识有文化,不能浪费光阴。


人有时候在面对前方的曲折时,会生出自己都意想不到的力量来。一棵树被砍倒无数次,再生后还是有可能立得笔直,因为它毕竟有根的支点。


她露出了一个小女孩那样的笑容。在讲起父亲的短暂时刻,这个跨过人生的无数道沟壑,早已成熟多年的女科学家又重新回到那段单纯的时光,重新获得了童年时代曾拥有的一切——也许其实从未丢失过:杜克森林里的小女孩,面对大自然睁开眼睛。这个世界上那么多还不为人所知的事情,推着她继续向前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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